天青三十三年，夏。
青帝城，青江长街。
青江长街因为有上百家盅汤店，又名百汤街。
“老头儿，天师真的在你这买过糖葫芦？”
卖糖葫芦的老人冷哼一声，“当然，林天师在我这买过一串糖葫芦，我问他，是自己吃还是送人，他说送给国师的，国师都吃过我做的糖葫芦。”
“瞧你那样，假，不知羞！”
“尽胡说八道，你这个用烂果做糖葫芦的缺德货，嘴里没半句真。”一个同样卖糖葫芦的妇女冷哼一声。
酒楼五楼的人听到糖葫芦老人的话，忍不住摇头，对已经卸下了所有职务的白衣国师笑道：“又有人拿您和林天师编故事。”
白衣国师细品香茗，眼中无波无澜，并不介意。
“不信你们去问国师！”老人急了，“天青二十五年，天降瑞雪那天！天师说国师喜欢吃糖葫芦，一直记着，让我挑选一串最好的！”
“天师在我这买糖葫芦的事，长街谁不知道？天师在我这买，说明认可我的人品！我绝对不可能用烂果！”
“当啷”茶杯坠地，碎成九片。
......
......
......
天青三十三年，冬。
江边村。
细雪飘零，落入群山江河，落在青瓦斜顶上，落在老人稀松的发丝上。
坐在门槛上的老人知道自己会在今天离开。他呆呆望着天空，望着被千万飞雪切碎的山河。
他的人生没有像被苛捐杂税逼死的父亲，没有像把最后半张饼给他，凄惨饿死的母亲那样草草收场、匆匆落幕。
他曾经在江边问过林天师，为什么帮他们。
林天师的话他一直记在心头，从不敢忘，也无法忘记。
我们不止这样，不该这样，但好像只能这样了。
天子不见我，我提剑见天子。
林天师没有辜负他们，他们也不曾辜负林天师。
林天师带着他们这些苦命人提剑见天子。
让曾经压在他们头顶上，吸他们骨髓的皇帝脱下黄袍跪在地上，卑躬屈膝跪在风雪中，双手奉上“弃国书”，无条件投降。
江边有人撞钟，钟声庄严。
有人吹号角，号角声嘹亮。
老人闭上眼，任由寒风白雪拍打自己遍布皱纹，沧桑衰老的脸庞。
老人的手指，轻轻抬起，轻轻落下。
他想再握紧刀剑。
皇帝投降后，他无数次梦见大唐皇帝跪在他们身前，双手奉上投降书。
无数次梦见父母，梦中他哭着喊着扑到他们怀中，告诉他们雨过天青，大唐被伟大的天青共和国取代。
告诉他们，他不是等待云破天青的人，不是等待解放贪生怕死的人。他是江边骑的将领，他是随林天师征战八方的天青江边骑统领。
他是被人期待的人，你们的大儿，是被人期待的江边骑，是以少胜多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、名震天下无人敢一战，让大唐军队闻风丧胆的江边骑。
老人想仰天长啸，发出堪比当年皇帝宣读完投降书后撕心裂肺的怒吼咆哮。
那一天，多少万天青儿郎和他一起抽刀向天剑指苍穹？多少万儿郎嘶声咆哮，吼到再也说不出话为止？
大唐狗皇帝，文武百官在林天师的命令下，为了保住狗命一次次不断重复朗诵“弃国书”给他们听。
林天师想让他们每个人都听清楚，听得见听得到。
心中悲愤苍凉，狂怒怨恨全部宣泄出来后，有多少无家可归的铁血儿郎和他一起潸然泪下泣不成声，泪流满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，连刀都握不紧握不住，哭得肝肠寸断。
老人哭了，抬起手擦拭眼泪，又哭又笑。他们赢了，真的赢了。但家在哪里？爹娘在哪？
老兵依靠在门槛上，望着细雪与江山，释怀一笑，喃喃道：“夜阑卧听风吹雨，铁马冰河入梦来。”
江水奔涌，浪涛声声入耳，犹如万马奔腾。
血腥残酷的回忆翻涌，再次浮现，一生之中听到过马蹄声、喊杀声、抽刀拔剑声全部在脑海中响起。
手，似乎能够再握住缰绳，似乎能再抽刀。刀对刀、刀砍剑、刀砍在铁盾铠甲上，把一切战碎斩断的感觉，一遍遍充满伤痕累累的右手。
张千禧天师曾经说过，他的一生，只为能在最后昂首挺胸，豪迈说出“无悔”二字。
只求指天敢言无愧天地，再跪厚土坦荡不失本心，百年后能对道祖抱拳，豪气道：祖师爷，弟子张千禧一生，无悔！
“张天师、林天师、国师、爹、娘，阿大......无悔......三生有幸，不苦，不苦，亦不冷。”
老人缓缓闭上双眸，“不冷、不冷......”老人知道，天青三军儿郎都知道，林天师最怕他们冷着饿着，害怕他们有一个人说冷，害怕天下有一个人说天有点儿冷。
害怕有一个人在杀人无声的寒煞中睡去后，再也不睁开眼。
寒风呼啸，雪纷飞，落在老人睫毛上，落在沧桑的皱纹上，平添三分凄凉意。
曾把皇帝逼得跪在地上献上弃国书，高声朗诵弃国书的老人，在屋檐下悄悄地睡着了。
老人唇角微微上扬，仿佛是在做着一个团团圆圆，年年岁岁平安的好梦。
有多少像老人这样的将士，在这个冬季像飞雪一样落在大地上，无声无息，悄悄地离开。落地无声，生怕惊扰到任何一个人。
......
......
......
大江对岸，就是女儿国。
林齐蓦然回首，发丝因风乱舞，空荡荡的右袖被刮骨寒风拉扯得猎猎作响。
林齐望着天际，望着天青的方向，望着江边村的方向，笑着喃喃道：“阿大，一路走好。”
林齐微笑：“若来生能再相遇，林先生愿提刀，再带你们闯一遭，再颠王朝，为人间再争朗朗乾坤浩大青天。”
从不喝酒的林齐，翻手从乾坤袖中取出天上仙酿，豪饮一口后倒入汹涌澎湃的滔滔江水中。
“走好，别怕。”
“林先生很快就下来陪你们。”
“不曾食言、不敢食言。”
张天师仰天长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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